惊鸿一瞥：启功藏拓中的法律铭刻
惊鸿一瞥：启功藏拓中的
法律铭刻
除收藏铭刻拓本外，启功也喜好各式毛绒玩具。陈放玩具的柜子上贴有 “只许看，不许拿！”的字条，是老学者本真心态的写照。
凡有碑石处，必有法律，拓片也同理。拓本虽是一种高冷、小众的收藏，甚至被形容为是难以贴近的“墨老虎”，然而它对古代文化包括法律文化传承的贡献，厥功至伟。2017年11月24日至12月8日，在北京嘉德艺术中心举办的“启功旧藏金石碑帖展”，首次将启功先生生前研习、挚爱的铭刻拓本公诸于众，为我们探寻古代法律铭刻印迹，提供了难得的契机。
启功（1912-2005），清雍正帝九世孙，当代著名书法家、书画鉴定家，长于古典文学、古文字学研究。今年是启功先生诞辰105周年，展览便为缅怀纪念启功先生而举办。启功的书法造诣及其在书画碑帖鉴定方面精专，人所共知，但对这位国宝级学人的收藏嗜好，知者不多。置身展厅，环顾由230余种金文、碑志及法帖组成的墨色方阵，丰盈者顶天立地，娟秀者隽永绵长，那既是一部纵贯3000余年的书法诗史，也是一场品味学者情思的笔墨盛宴。
展厅中230余种藏品上溯周秦，下及明清，不乏书法史上的名篇巨制。
在藏家眼中，每一件藏品都是有生命力的，更何况那些书法史上的精绝妙品，对造就启功的书法成就，功不可没。同样，那些被启功先生摩挲精研的拓本，又是何其幸运，因“启式”书体的题跋、批注等加持，陈旧黯淡的纸墨平添一份润泽温馨。
启功的收藏融专业、艺术、学术等为一体，不少藏品曾在其所著《论书绝句百首》中留下印迹。如第21首是对汉隶名刻《礼器碑》和《史晨碑》的礼赞，寥寥数语，却是博观约取、厚积薄发：
礼器方严体势坚，
史晨端劲有馀妍。
不祧汉隶宗风在，
鸟翼双飞未可偏。
汉《礼器碑》既是书法史上的名篇，也因载有奏牍而成为重要的法律文献，启功藏有清初期拓本、清晚期拓本以及民国时期艺苑真赏社珂罗版影印明拓本。
启功藏拓中既有诸如汉《礼器碑》和《史晨碑》等传世名篇，也有新出土的碑志。那些新鲜面世的古刻残石，因未经传拓，字口凌厉，最宜辨别刀笔力度。1958年在河南南阳新发现的汉《张景碑》，一派汉刻原始气象。启功《论书绝句百首》中的第23首，对《张景碑》不吝赞美之辞：
石言张景造郡屋，
刊刻精工笔法足。
劝君莫买千金碑，
刘熊模糊史晨秃。
延熹二年（159）《张景碑》，现藏南阳卧龙岗汉碑亭，记载地方官员同意张景包修土牛、瓦房等设施，以免其家世瓦徭役事。
由于身兼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主任委员等多重的身份，启功藏拓来源广，版本可靠，质量上乘。其中吉金拓本不乏诸如《毛公鼎》、《散氏盘》、《虢季子白盘》、《曶鼎》等重器，碑志拓本中，秦石汉刻唐碑佳石亦不胜枚举。
展览中有吉金24种，与法律相关者9种，包括西周《散氏盘》、《曶鼎》及数件秦汉诏版权量。
《散氏盘》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，内底铸有铭文19行、357字。铭文记述因夨国侵犯散国边邑而给付散国土地进行赔偿之事。铭文记载了赔偿田地的范围和界址，参与勘定田界的双方官员，以及履约誓言。时当周王九月乙卯日，夨人让鲜且、□旅立誓：“我既已交付给散氏田契，如果不依照约定行事，则是我对散氏心怀祸念，违约千次罚千次，并处以放逐之刑。鲜且、□旅仅此立誓。”又让西宫□和武父立誓：“我既已交付给散氏新田旧田，如果不依照约定行事，违约千次罚千次。西宫□和武父仅此立誓。”夨国之君在豆新宫的东廷将交付散人的土地疆界绘成地图。执左券的是史官中农。（参见《金文今译类检》编写组编写:《金文今译类检（殷商西周卷）》，广西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，第694—695页。）
西周《散氏盘》，1924年周希丁精拓本。
《曶鼎》，西周周恭王时期青铜器。清代毕沅得之于西安，后毁于兵火，仅存铭文拓本，传世原拓极为稀少。清中期拓本《周曶鼎铭文》有潘祖荫、严惕安、刘世珩题跋，是启功先生在1997年嘉德春拍中购得。此拓上有“守拙”朱文印，为启功老友何宝善（1896-1979，字楚侯）先生之旧藏。
《曶鼎》所反映的西周法律制度，可参见李学勤《论曶鼎及其反映的西周制度》（《中国史研究》1985年第1期），以及南玉泉《论<曶鼎>中的诉讼主体》和《<琱生簋>与<曶鼎>中的诉讼资料》（分别载《中国古代法律文献研究》第2、3辑，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04年、2007年版）。
西周《曶鼎铭》，清中期拓本，有潘祖荫、严惕安、刘世珩题跋。
启功收藏的秦权拓本有数种，包括清晚期拓本、民国时期拓本，均是法律史研究的重要参考资料。权上铭刻有秦始皇统一度量衡的诏书。诏书曰：“廿六年，皇帝尽并兼天下诸侯，黔首大安。立号为皇帝，乃诏丞相状、绾：法度量则不壹歉疑者，皆明壹之。”如今在中国国家博物馆、上海博物馆、河南安阳中国文字博物馆等，尚可见秦铜诏版实物，有的器上还铭刻有秦二世的诏书，文曰：“元年（公元前209年）制诏丞相斯、去疾，法度量尽始皇帝为之，皆有刻辞焉。今袭号，而刻辞不称始皇帝。其于久远也，如后嗣为之者，不称成功盛德。刻此诏，故刻左，使毋疑。”另《美阳铜权》、《旬邑权》、《大騩权》、《两诏大权》等均载刻秦始皇和秦二世的诏书。诏文 强调统一度量衡是秦始皇的功绩，并明示将统一度量衡的法令继续推行下去。
上图为《秦诏版权量》三种，清晚期拓本；下图秦权为民国时期拓本。
启功旧藏碑志拓本中与古代法律研究相关者有十余种，仅汉刻即有《莱子侯刻石》、《礼器碑》、《史晨碑》、《张景碑》、《薄书残碑》等。
启功藏《莱子侯刻石》为清晚期拓本。石刻于新莽天凤三年（16），乾隆五十七年（1792）发现于山东邹县西南卧虎山下，现藏于邹城博物馆。石表面看并不起眼，不过是一块长79厘米、宽56厘米、厚52厘米的天然长方形青灰色岩石。刻字一面经过加工，刻有边框。框内7行，每行5字，总计35字。石右侧有滕县颜逢甲记述发现经过的题记：
嘉庆丁丑秋，滕七四老人颜逢甲、同邹孙生容、王补、仲绪山得此于卧虎山前。盖封田赡族，勒石戒子孙者。近二千年未泐，亦无知者，可异也。逢甲记，生容书。
此石发现时已历世1800春秋，然字迹完好，刊石如新。 在2016年6月广东举办的拍卖会上，《莱子侯刻石》初拓本曾以2070万元（含佣金）创造了碑拓拍卖史上的奇迹。
《莱子侯刻石》清晚期拓本。郭沫若对此石评价甚高，认为是“从篆到隶过渡的里程碑，世所罕见，金石研究必从解读此石开篇”。
启功先生的藏拓有不少购自拍卖行，甚至还有回购自己作品的轶事。展柜中的《论书绝句百首定稿本》系1982年启功为香港商务印书馆影印出版而手书，后稿本售于台湾，1996年现身于嘉德春拍中，启先生得知后，经协商，终以17.6万元购回，并即兴赋《南乡子》一首：
小笔细涂鸦，百首歪诗哪足夸。老友携归筹旅费，搬家，短册移居海一涯，转舜入京华，拍卖行中又见它，旧迹有情如识我，哎呀：纸价腾飞一倍加。
启功书《论书绝句百首》简注本，20世纪70年代抄录。
启功藏拓中，一些源自文物系统的赠品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珍秘。如20世纪90年代拓北魏《南巡碑》残石拼合本，80年代拓嵩山宋《初祖庵石柱拓本》等，世面罕见流传。
当然有时接受赠品会附带一些“条件”。在魏郑道昭书“此白驹谷”题字榜书下面附有一页钤有红色印章的信纸。信全文如下：
展厅一景。魏郑道昭书“此白驹谷”题字下附有一页信纸。
启功同志：
古青州玲珑山白驹谷内现有北魏著名书法家郑道昭摩崖石刻一处，为我国最大最完美的郑氏书法艺术品（附拓片）。
今特求赐墨宝（字体、尺寸、字数随意）一幅，我们将镌刻于白驹谷摩崖上，使其光照千秋。
望勿吝赐宝。
顺颂
夏祺
中共山东省青州市委
一九八七年八月
高6.7米的唐《升仙太子碑》因体型高大、武则天御书、碑额"飞白体"及众名家题名而倍受青睐。其右侧两纸宋《初祖庵石柱拓本》刻于北宋宣和七年（1125），图案造型生动，令人叹为观止。
《南巡碑》立于北魏和平二年(461)三月,原存山西灵丘县觉山寺东北约1公里笔架山对面御射台中央，1993年迁觉山寺内，碑文对研究北魏职官、官制演变有重要意义。
启功旧藏中的唐宋明法律碑刻，以唐颜真卿书《朱巨川告身帖》、宋黄庭坚书《御制戒石铭》，及明《奖谕曹化淳谕旨碑》等为代表。
黄庭坚书《御制戒石铭》，宋、金、元续有刊刻，在广西、湖南、福建、江苏、陕西、山西等地尚有原石遗存。明代朱由检御书《赐曹化淳御笔碑》和《奖谕曹化淳谕旨碑》均为清晚期拓本，碑原在北京西城区鼓楼西大街，现存否不详。
宋黄庭坚书《御制戒石铭》，清晚期拓本。启功评黄氏书法云：“字中有笔意堪传，夜雨鸣廊到晓悬。要识涪翁无秘密，舞筵长袖柳公权。”
从法律研究的视角言，启功藏拓也有美中不足之处，如存在缺失碑额、碑阴的情况。唐《玄秘塔碑》碑阴所刻《敕内庄宅使牒》，宋黄庭坚书《御制戒石铭》原石当有碑额和题记，它们事关法律碑刻的完整性，然而在观展中并无访获。
当然，法律碑刻并不以书法艺术见长。但我们在走马观花的探访中，在国宝级大家的旧藏中，寻觅到近20余法律铭刻精拓，接占全部展品的十分之一，已万分窃喜。
感谢启功先生的收藏，向藏家启功先生致敬！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