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/图 中国政法大学李雪梅教授
原载于《中国法律评论》2021年第4期影像栏目(第121-126页)
在以农耕文化为主的传统中国,人们对独角神兽既熟悉又陌生。
熟悉,指神兽是诸礼仪和官员服饰中的重要元素,传承经久,成为一种不证自明的存在;陌生,指人们对神兽的认知多非亲眼所见,主要凭史籍载文绘图或口耳相传,形成神兽形象的思维定式,其中想象附会的成分与日俱增。
在传世和出土的典籍、文物上,独角兽的形象千变万化。它们既有仁兽、瑞兽、怪兽、恶兽等功能之异,又有兕、天禄、麒麟、獬豸、白泽、狻猊、飞廉、穷奇等名称之别;独角的构造有软硬之分,形状有长短、弯直之异,生长位置有头顶、额前、鼻端之别。它们或精致或粗犷,或独立或依附,出现在各种材质的文物上,存世量相当可观。
综观古代文物上的独角神兽,多与犀、虎、龙、狮、鹿、羊、牛等有所关联。而神奇莫测之处是,神兽的形象经常组合变幻,标志性的角,时而独一,时而成双。加之诸独角神兽早期、晚期形象和功能变异极大,即使它们近在咫尺,我们不一定能确认它是何方神圣。故给神兽尤其是独角神兽正名,成为千古难题。数千年来独角神兽大行其道,其所承载的理念和诉求,也同样值得探寻。
中国源远流长的独角崇拜与祥瑞崇拜,产生了各式各样的独角神兽。除辟邪、天禄、麒麟、獬豸外,还有白泽、谛听、甪端、狻猊等,它们或出现在古代器物、服饰上,或留守于神道、殿脊、碑额上,形象神秘,内涵丰富,可谓集自然神力与人性光辉于一身,是我们回望、总结古人思维和精神需求的重要窗口。
在中国古代诸多神兽中,麒麟与儒家文化的关系最密切,并被寄寓了贤明圣君的政治想象。由麟趾、麟角的局部特征,而至麟行、麟品的综合麟德,宅心仁厚、动静有仪的麒麟成为古代灵兽之首和祥瑞的鼎重。麒麟形象由汉唐时的貌行合一,至明清时呈现的“龙形化”和威严貌,成为诸独角神兽形象演变的一个缩影。
2500年前降临于大野的麒麟时运不济。那是鲁哀公十四年(前481年),孔子已71岁高龄。
这年春天“狩大野,叔孙氏车子鉏商获兽”。因兽的相貌怪异,见者以为不祥,便把兽给射杀了。这头不知名的兽被带回来后,“仲尼视之曰:‘麟也。’”(《史记·孔子世家》)麟出没的“大野”,一般认为是今山东巨野。孔子作《春秋》也恰在这一年完稿。麒麟降世而被射杀,令孔子痛惜不已。
据说孔子的出生与麒麟有关。传说鲁襄公二十二年(前551年),孔子的母亲颜氏祈祷于尼丘山,遇一麒麟而生孔子;也有说孔子诞生前有麒麟吐玉书于门前。孔子视麒麟死为不好的征兆,“予之于人,犹麟之于兽也,麟出而死,吾道穷矣”,并为麒麟写下挽歌:“唐虞世兮麟凤游,今非其时来何求。麟兮麟兮我心忧!”孔子自此绝笔,因此有“《尚书》壁存,《鲁史》麟绝”之说。
这一悲剧故事流传久远,亦为孔子一生中的传奇。明代,“西狩获麟”故事也被描绘在多种版本的《孔子圣迹图》中。只是图中的麒麟已蜕去了汉唐时的温顺之貌,麟德黯然。
“周南咏麟趾,卷阿歌凤凰”,周人是麟凤的崇拜者。郁郁乎文哉的周代礼仪风化,是孔子追复的理想,周人的麟凤祥瑞观也通过孔子整理的《诗经》而传播后世。《诗·周南》云:“麟之趾,振振公子,于嗟麟兮!麟之定(指额),振振公姓,于嗟麟兮!麟之角,振振公族,于嗟麟兮!”
诗通过对麟之趾、额、角的赞美,歌颂周文王及其家族的贤良仁厚,祝福公族繁衍昌盛。
汉代始独尊儒术,自带祥瑞光环的麒麟倍受朝廷尊崇,麒麟阁、麒麟殿在王朝政治中意义非凡,而武帝获麟之事,在史籍中也连篇累牍。因这一重要事件,武帝改年号为“元狩”,并“铸黄金如麟趾、褭蹄”象征国家福祉。
麟趾即麟足,为蹄形。蹄足的特点使麒麟与“爪足”的有翼神兽辟邪等拉开了距离。麒麟的这一重要标志启自周南麟趾之诗。汉郑玄笺“麟之趾,振振公子”道:“喻今公子亦信厚,与礼相应,有似于麟。”此后麟趾多用来比喻有仁德、才智的贤人。表达国之祥瑞的麟趾金自然非普通货币,而是用以赏赐功臣的珍宝。汉代以后,北朝设麟趾殿为校书场所,设麟趾学为授业、著述之处,更有东魏、北齐流行的《麟趾格》法典,都取国之祥瑞嘉福之义。
明“西狩获麟图”
传仇英(约1498—1552)绘、文征明(1470—1559)书,为39幅《圣迹图》连环画中的第35幅。画面中,孔子及弟子注视着倒在地上的麒麟,左侧两人持器械而立,对面一人作报告状。兽龙首,独角带叉,蹄足,身披鳞纹,扇尾。左侧有题记说明。
“设武备而不为害”的麟之角
东汉时期,麒麟出现的频率创有史以来新高。仅东汉章帝元和二年(85)至章和元年(87)三年间,麒麟见于郡国者凡51次(《宋书·符瑞志》),麒麟的形体象貌亦为社会所认知。
东汉刻于石或铸于铜的麒麟,趾与马蹄无异,并非如西汉麟趾金、马蹄金样有大小高矮之别,而“一角戴肉”成为麒麟的突出标志。“麟一角,凤五光”,凤像为五光之色,麟貌为一角独秀,“凤毛麟角”均因其罕见而被人珍视。
麒麟“状如麇,一角而戴肉,设武备而不为害,所以为仁也”。在汉代谶纬盛行的氛围中,麟一角也被释为“海内共一主”的明君化身。
目前所见东汉以来的独角麒麟,形体或似马,或似鹿,均蹄足。“鹿”字旁的麒麟揭示了它与鹿的自然关联,但汉代麒麟也常被写作“马”字旁。“骐”指有青黑斑纹的马,也指良马、骏马,《隋书》中也有“明王圣主,得骐驎凤凰为瑞,是圣德所感,非力能致之”的记载。
东汉《麒麟碑》摹本
《麒麟碑》摹本出自宋洪适《隶续》卷五,原《麒麟碑》与《凤凰碑》并列,称“二瑞图”。麒麟肩饰简化双羽,体态端净祥瑞。
东汉画像石上的骐驎(杨明 供图)
画像石出自江苏邳县彭城相缪宇墓,石上与骐驎并列的福德羊也写有榜题。可证骐驎与马有诸多相似之处。
东汉鎏金铜麒麟
铜兽出土于河南偃师寇店乡李家村,现藏洛阳博物馆。其特征为蹄足、一角戴肉,与画像砖上的麒麟形象颇为相近。
四川汉代石棺上的麒麟
(引自《中国画像石全集》第7卷,第118页)。四川的麒麟形象除标志性的一角戴肉外,肩腹生出羽翼,常被人认为是天禄。但辟邪、天禄为兽爪,四肢粗壮。而麒麟为蹄足,四肢细长,故以蹄辨兽是区别独角神兽的重要方法之一。
东汉画像石上的麒麟(左2)
“一角戴肉”是东汉以来麒麟形象的重要标志,麟趾也由西汉麟趾金的细瘦高挑形变为近似马蹄状。此为河南许昌博物馆藏品。
“含仁怀义”的麟德与麟貌
和凤凰一样,麒麟也是雌雄合称,雄为麒,雌为麟。《说文》载:“麒,仁兽也,麋身、牛尾、一角。麟,牝麒也。”麒麟常被省称为麟,故雌麟的仁征瑞兆更具代表性。
东汉对麒麟的刻画可谓形貌相合,其身姿形态、一举一动,乃至其习性和生活环境,无不契合“含仁怀义”的特性。诸多文献载麒麟“音中钟吕,行中规矩,游必择地,详而后处,不履生虫,不践生草,不群居,不侣行,不入陷阱,不罹罗网,王者至仁则出”(三国陆玑《毛诗疏》)。这些仁行义举,可统称为“麟德”。
麒麟的现身是“明王在世、天下太平”的象征,寓示着社会安宁、自然祥和,无残害妄为之事,所谓“刳胎杀夭,则麒麟不至郊;竭泽涸渔,则蛟龙不合阴阳;覆巢毁卵,则凤凰不翔”(《史记·孔子世家》),已成为社会共识。
唐代帝王对麟德尤为推崇,故有麟德殿、麟德年号和《麟德历》,以及麟游、麟洲等地名。垂拱元年(685),武则天更将朝廷重要机构秘书省改称“麟台”,“门下省”改称“鸾台”,反映了武则天对麟凤的偏爱。
宋明以后,人们对麒麟的形象越来越陌生,以往的祥瑞之兆,在《宋史》中多成为“牛生麒麟”的奇谈。明初郑和下西洋所带回的麒麟(长颈鹿),曾引发举国欢庆。
唐顺陵神道上的石麒麟(杨明 摄)
顺陵为武则天之母杨氏的陵墓,位于陕西咸阳。武则天历来讲求麟凤祥瑞,石兽蹄足、独角、肩饰羽,体貌端顺。
宋代铜麒麟
山东巨野博物馆藏。《宋史》中多有“牛生麒麟”的记载,如“庆元三年(1197),乐平县田家牛生犊如马,一角,鳞身肉尾,农以不祥杀之,或惜其为麟”之类。
元代·寿山石雕麒麟
汉唐麒麟身上的鳞甲并不突出。元明以后,麒麟的形象出现较大的变异,原本明仪端行的麒麟形态、身姿均开始发生变化。
清代《兽谱》中的麒麟(上)和獬豸(下)
《兽谱》收录180种神奇异兽,麒麟位列第一。所绘麒麟,麇(獐,小形鹿)身、牛尾、马蹄、一角。其角端分叉,嘴微张,身披鳞甲,相貌温和,是太平、仁厚的象征。獬豸为龙首、兽身、爪足,独角与麒麟的角近似。
伍 理性任法兽——獬豸
“触不直者,去之”
明清时期獬豸和麒麟的形象常被混淆,概因两者都具有龙形外表。
獬豸源自古代神兽辅助人们决狱的传说,亦称“廌”。“廌”在文献中的形象有较大差异,大致有神羊说、神牛说、神鹿说和麒麟说等。但共同特点是独角,秉性公正。正是缘于这种特性,獬豸被视为古代的任法兽。
任法即重视法律、相信法律。题为孔鲋撰的《孔丛子》言:“管子任法以治齐,而天下称仁。”古代“法”字原写作“灋”,偏旁为“氵”,取意为平之如水,右边的“廌”就是獬豸。东汉许慎《说文解字》解释道:“灋,刑也。平之如水,从水;廌,所以触不直者,去之。”东汉王充在《论衡》中记载了被奉为“中国司法鼻祖”的皋陶借獬豸治狱的传说:獬豸“一角之羊也,性知有罪。皋陶治狱,其罪疑者,令羊触之,有罪则触,无罪则不触。斯盖天生一角圣兽,助狱为验,故皋陶敬羊,起坐事之”。此处,獬豸是皋陶断狱的助手,它一般不独立出现,此有汉代画像砖为凭。
法字的构成及汉人的解说,都强化了獬豸的理性色彩。灋为“廌法”合体,既显公正不阿,又取平之如水,体现了中国古人对法之公平和正义的期盼和追求。检索二十四史可以发现,麒麟多出现于《符瑞志》中,而獬豸则集中出现在《舆服志》《仪卫志》中。史籍对獬豸形象的描述,多是为制作法冠——獬豸冠作铺垫,这与文献中麒麟多被视为奇异祥瑞形成鲜明反差。即使在獬豸传说最流行的汉代,画像石中也未见榜题为獬豸的神兽。
由此可说明,獬豸兽的形象并不重要,而獬豸能触不直的功能,才是最值得关注的。
汉魏《皋陶治狱图》画像石
画像石现藏于淮阴博物馆。从汉代起,被尊为狱神的皋陶与具有“神判”功能的獬豸形成固定组合出现于画像石上。画像石中的獬豸身似鹿,四肢似羊。站在獬豸身后的皋陶头戴獬豸冠,轻抚獬豸。被獬豸顶触者,呈神色慌张之态。
“獬豸饰刑官”
头戴法冠是楚国的传统。《晋书》引《异物志》云:“北荒之中,有兽名獬豸,一角,性别曲直。见人斗,触不直者。闻人争,咋不正者。楚王尝获此兽,因象其形以制衣冠。”《宋书》载法冠,本楚服也。一名柱后,一名獬豸。说者云:獬豸兽知曲直,以角触不正者也。秦灭楚,以其君冠赐法官。至南北朝时,庾信《正旦上司宪府》诗中有“苍鹰下狱吏,獬豸饰刑官”的名句。
獬豸冠在隋唐时仍是司法官员的标配。《隋书·礼仪志》载:“法冠,一名獬豸冠,铁为柱,其上施珠两枚,为獬豸角形。法官服之。”唐代左右御史台、流内九品以上皆戴獬豸冠,《旧唐书·肃宗纪》有“御史台欲弹事,不须进状,仍服豸冠”的记载。
宋代始在官服上绣文饰,“御史大夫以獬豸,兵部尚书以虎,太常卿以凤”,卤簿仪仗亦相类。明清时期补服通行。明洪武二十四年(1391年)定九品文官、武官的补子图案,“文官绣禽,以示文明……武官绣兽,以示威猛”,而御史等监察系统官员在文武九品之外,以獬豸以补。(《明会典》)
综观獬豸的发展史,作为“官定”的法制神兽,最早是用于饰冠服。獬豸冠较抽象,流行于汉至唐,冠的设计重在表达秉持公正的理念;獬豸补服以明清为常见,具象,并带有明清神兽的共性特征——龙形化及威严貌,以致明清的獬豸与麒麟等神兽,在外形上越发难以分辨。
宋《三礼图集注》中的法冠
《三礼图集注》为宋代聂崇义参互考订多种《三礼图》所纂辑。图为宋以前法冠式样。图左载《唐志》云法冠一名獬豸冠侍御史、廷尉正监平皆服之。
明《三才图会》中的獬豸和獬豸补
《三才图会》又名《三才图说》,内容涵盖天文、地理、人物、衣服、鸟兽等14类,集诸书中所涉图像,并加以说明,堪称明代的百科全书。书中的獬豸貌似麟麟,独角、龙首、兽爪,披鳞甲,龙化风格明显。
清“皋陶明刑图”
在光绪三十一年刊印的《钦定书经图说》中,“皋陶明刑图”上的獬豸又复原到初始的形象——独角羊,更加写实、具象,也更具有理性视角。
独角神兽的演变路径大同小异。将臆想的獬豸与传说中的皋陶相提并论,是汉代人的首创。此时的獬豸尚取形于常见动物中的稍异者,越往后世,獬豸的形象越夸张神秘,并渐与麒麟、辟邪等神兽合体。也即独角神兽的样貌经历了由质朴到繁复的演变。
这点与历史人物的“层累”构造,颇相类似。当下,独角兽正步入一次新的“创造”期。历经2000余年的“层累”构造,獬豸辨是非、别曲直的功能早已深入人心,但其形象反而越来越复杂。獬豸之所以能成为人们信仰的任法兽,其实不在于其张牙舞爪的外在形象,而是集敏锐、力量、正直、质朴于一身的内核。我们期待着法治社会的獬豸形象,能返朴归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