学术探索

您所在的位置: 中华法制文明虚拟博物馆 > 学术探索 > 文物考释 > 正文

獬豸——这只传说中的独角兽

来源: 发布时间:2018-12-29 阅读数:

 

 

如果挑选一种最能代表中国法制的动物,那么,它只能是獬豸——一种传说中的独角兽。

自汉代以来,一种名为獬豸(xiè zhì)的独角兽开始了漫长的演变,至今依然。在全国著名政法院校和诸多公检法机关中,作为司法公平正直象征的独角兽雕塑,是不可或缺的影观。但令人诧异的是,除了标志性的独角外,各地独角兽的形象、姿态各异,主题与寓意时有背离。漫漫长路,独角兽经历了怎样的变化过程?


锋锐长角是獬豸最显著的特征

 

2018年初,在天津博物馆举办的“茶马古道”展上,一件汉代青铜神兽攒足了人气,慕名而来者络绎不绝。

小神兽特置于展厅中央。它身躯不大,俯首颔胸,颈部高耸,于圆曲中蕴藏着无穷的力量;前腿直立,后肢弯曲,头顶长刺,宽尾高扬,形成约30度的倾斜,一幅屏息伏冲的临战姿态。夸张的长刺和宽尾是可拆卸的组件,几与兽身等长,平添了神兽的神勇气概。细观兽身,表面布满或飘逸或卷曲的毛发。它分明就是传说中能分辨善恶曲直的独角兽——獬豸。

史籍载录的獬豸有羊形、牛形、鹿形等不同形态,但共同之处是头上都长有独角,俗称独角兽。东汉杨孚《异物志》载:“东北荒中有兽,名獬豸,一角,性忠,见人斗,则触不直者;闻人论,则咋不正者。”现在出土的汉代独角兽与史籍记载相符,确是一副前趋“触不直者”的形态。至今所见独角兽有青铜铸造及木雕、陶塑者,但未见早于汉代的。而有关独角兽的文献记载,也多始于汉代。这些迹象表明,独角兽在汉代开始流行。

在陕西、甘肃、河北、山西等地的博物馆,不经意间,形似羊牛虎鹿的独角兽会与观众不期而遇。但据出土实物,酷肖羊、牛形的独角兽出现较早,后来渐为鹿形、麒麟形所取代,也即独角兽的样貌经历了由质朴到繁复的演变。

甘肃省博物馆藏有一件汉代木雕独角兽,长57厘米,独角前刺,尖尾朝天,四肢跨开,呈奋力前冲的姿势。具有标志性的独角和直尾呈90度,长宽略同,明显较四肢粗壮,夸张不失协调,构成力量的核心。另一件青铜独角兽,角尖锐细长,尾佚失,前肢微错,呈缓步行进状。




獬豸出西北 | 现在已发现的早期獬豸,大多出土于甘肃地区,在甘肃省博物馆中就藏有多件。图为一只西汉木獬豸,全身布满色彩鲜艳的彩绘,呈现出一幅奋力前冲的姿势,与后世繁复的獬豸造型相比,它造型虽简,但不失生动传神。夸张的独角,更彰显了獬豸最深刻的内涵。摄影/陈根远】

 

    类似的,还有出土于陕西西北部的汉代彩绘木质独角兽,力度感十足。其身形短小圆润,腹部下垂,前肢错位,后足猛蹬,独角尖锐,长于躯干,飘逸的宽尾增加了整体的平衡和动感。

这类形态古拙简易的独兽角,低头颔胸,目光向下,以锋锐长角刺向前方。夸张的长角,是着力刻画之处。而圆润的头颈,或行或弯蹬的四肢,都体现了力量的蓄积,只为向前一刺。

这种风格,到北朝发生了变化。陕西历史博物馆展陈的一件北朝陶制独角兽,不同于汉风,一是前向的独角长度缩短,身形似牛,背部生翼,尾部留有圆孔朝上,原当有插尾;二是呈静立姿态,失去了先前的生猛。

而亮相于天津博物馆“茶马古道”展上的甘肃青铜独角兽,制造时间有汉代和汉代以后两种说法。与前述汉代独角兽相比,它已开始有“武器”装备了。细观具有标志性的锐角,出现了模仿戟式兵器的分叉;尾巴被加宽,形似一把扁刀。伴随武器的增加,神兽的功能更为强大,人们对兽的期望也随之生长。


【独角神兽 | 饕餮、麒麟、凤凰……在神话传说中诞生的各种神兽中,有一种独角的名为獬豸的神兽,所具有的现实意义恐怕无出其右。它被视作法律公正的代言人,甚至走入“法”里,说它就是法,也不为过。图为故宫建筑脊兽中的獬豸。摄影/柳叶氘】


“法”里藏着一头獬豸


正是因为獬豸“触不直者”的神力,所以它就成了审判的一大利器,和法律变得密不可分。在“法”字里,便藏有一头獬豸。“法”字的古字写作“灋”,最早出现在金文中,从“水”“廌”,从“去”。其中的“廌”即为獬豸。东汉许慎《说文解字·廌部》解释道:“解廌,兽也,似(山)牛,一角。古者决讼,令触不直。”“灋,刑也。平之如水,从水;廌,所以触不直者,去之。”灋为“廌法”二字合体,既显公正不阿,又取平之如水,体现了中国古人对法之公平和正义的期盼和追求。

从汉代起,被尊为狱神的皋陶(gāo yáo)与具有“神判”功能的獬豸,已形成固定的组合出现于画像石上。皋陶与尧、舜、禹并称为“上古四圣”,《尚书·虞书·皋陶谟》以及《史记·五帝·本纪》等均记载了他的事迹,“帝舜三年,命咎陶作刑”、“皋陶造狱而法律存”等经典语句,在解释刑法起源时被频繁引用,称皋陶为中国古代司法之始祖,毫不过分。但为何画像石中的獬豸形象和羊十分相似?或许是因为取材于《墨子·明鬼下》中的故事吧。

春秋时,齐庄公有两个名叫王里国、中里徼的臣子,打了三年官司,但依旧是一团乱麻,孰是孰非难以理清。齐庄公左右为难:杀掉二人呢,恐怕会有错杀无辜,放走二人的话,就会纵容罪犯。于是,他决定用羊来判断曲直。遂在神社结盟立誓,割断羊的脖子,过滤其血当作献祭。仪式进行中,读王里国之词时,羊无动于衷;而读中里徼之词,还没读完,羊就突然跃起,用角触击,中里徼遂因败诉而身死。

 

【独角如戟 | 图为甘肃省博物馆藏青铜獬豸。和其他独角兽相比,这件有一个十分特殊的外观:锐角之上略微出现了一个类似于戟的分叉,仿佛是额外装备了一把兵器,无疑增加了獬豸的功能。 摄影/李雪梅】


《墨子》记载此事的用意明确,强调为人做事需敬鬼神。故事中,羊被割颈后,何以能跃起以及如何挣扎,无人知晓。但这位败诉身死的中里徼,在汉代画像砖上,已成为“神羊”断案的牺牲品。同样在汉代画像石上,皋陶以獬豸断狱之事,也被生动地刻划下来。

由“灋”到“法”,“廌”字虽然隐去,然而“平之如水”“触不直者,去之”的象征意义并没有消失。


走向墓葬和神道


不过问题也产生了,这种具有现实性功能的神兽,为何都出自墓葬?难道是把它们当成了镇墓兽?确实。除了“触不直者”,独角兽也以勇猛的身姿和锐利的长角,震慑驱逐冥间的妖魔鬼怪。魏晋以后,镇墓兽进入爆发式发展期,为保护死者灵魂不受侵扰,构思诡异、形象怪诞的镇墓兽层出不穷,不仅有兽面兽身人形及人面兽身的独角镇墓兽也大行其道。只是它们不再有奔走之姿,而是蹲守一处,以夸张的面部表情和四肢肌肉,展现威猛和恐吓。

至唐宋时期,獬豸又化身为一种神兽、瑞兽出现在帝王陵墓和神道上,而此时,其形象与人们习见的羊、牛等渐行渐远,反而与罕见的鹿、麒麟等更为贴近,有时更与同是独角的神兽——甪(lù)端难以区分。

明清皇陵上的獬豸,已成为各地游客认知独角兽的一个重要窗口。北京明十三陵神路南起长陵神功圣德碑,北接棂星门,从南片北石像分别是望柱、狮、獬豸、骆驼、麒麟、马、将军、文臣、勋臣等,其中獬豸样貌与汉魏早期形象大异其趣,具有标志性的锐利长角大大缩短,且不再挺立,而是顺服于头顶,独角向后。



【“法”里的神兽 |“法”字,原写作“灋”,偏旁为“氵”,取意为平之如水,右边的“廌”,实际上就是獬豸:“廌,所以触不直者,去之。”獬豸因为它的神力,被人们永久地烙印在“法”这个汉字中。即便本体已然隐去,但“去之”的功能犹存。 绘画/刘静】


与大量历史人物、事件类似,獬豸的形象也是被“层累”地构造。“层累说”是著名历史学家顾颉刚进行古史研究的一种方法。他提出,时代愈后,传说的古史期愈长。譬如周代人心目中最古的人王是禹,到孔子时始有尧舜,战国时有黄帝、神农,秦时三皇出来了,汉以后才有所谓“盘古”开天辟地的传说:所谓“时代愈后,传说中的中心人物愈放愈大”。所以,古史是层累地造成的,越往后的人所追溯的古史就越古老。

将臆想的獬豸与传说中的皋陶相提并论,应是汉代人的首创。但此时的獬豸还是取形于人们生活中的动物,比如牛羊,但越往后世,獬豸的身上就越多了一些神秘传说的外衣,距离牛羊形态愈来愈远。


化作官服上“法”的象征


当独角兽走向冥界,成为墓葬、墓道、屋脊上的守护神和瑞兽时,它也趋于分化——同时走向另一条充满理性和执着的道路——化为服饰上的装饰,以及“法”的意念。而这种分化,也在汉朝定型。

獬豸冠,指古代御史等执法官吏戴的帽子。它的专利权在楚王手里。《异物志》云:“东北荒之中有兽,名獬豸……楚王尝获此兽,因象其形,以制衣冠。”所谓象其形,是指模仿獬豸的形态。但獬豸是何模样一般人又如何得知呢?所幸《隋书·礼仪志》简略记载了獬豸冠的样子:“法冠,一名獬豸冠,铁为柱,其上施珠两枚,为獬豸角形。法官服之。”


   【“治狱之神”|“皋陶造狱而法律存”,传说中的皋陶被后世奉为法鼻祖和治狱之神。汉代时,皋陶与獬豸成为一对固定的组合出现在画像石上,下图即为皋陶治狱图。其中的獬豸颇似羊的形状,正反映出了獬豸的来源——故事中执行裁决的独角羊。站在后面的皋陶轻抚獬豸,而獬豸则正顶触一个犯人。摄影/张劲松】


汉代以后,不仅法官、御史,执掌刑狱的刑官也以獬豸为服饰标志,以致南北朝庚信《正旦上司宪府》诗中有“苍鹰下狱吏,獬豸饰刑官”的名句。

唐宋承秦汉之风,獬豸多指代御史等官。《旧唐书·肃宗纪》就说:“御史台欲弹事,不须进状,仍服豸冠。”宋代有“五豸唐门”的佳话,指唐家出了五个御史,分别为唐肃、唐询(唐肃之子)、唐坰、唐介、唐淑问(唐介之子)。

明清时期,补服通行,獬豸成为御史等监察系统官员的标志。《明会典》记载了洪武二十四年(1391年)规定的九品文官、武官的补子图案:“公、侯、驸马、伯:麒麟、白泽;文官:绣禽,以示文明……武官:绣兽,以示威猛……风宪官:獬豸。”

风宪官指“风闻奏事执掌法度之官”。其中“风”指风气朝纲,“宪”指法律制度,风宪官就是监察百官、纠劾不法的官员。古代的御史台或都察院的御史大夫、御史中丞、侍御史、殿中侍御史、佥都御史、巡按御史、监察御史等挂着“御史”二字官衔者,都属于风宪官的范畴。

风宪官的官印和官服补子上的獬豸,是公正廉明的象征。只是这里的獬豸,貌似麒麟,抬头挺胸,双目炯炯,身体蹲坐于后肢上,反倒是标志性的独角自然后倾,时常淹没于复杂的造型和纹饰中了。


獬豸果真具有强大的神力?

 

纵览獬豸的演变,其形象从质朴向神秘,功能从单一到多元,独角由长锐前刺转向短粗后倾,每一个重大的转变,或有制度作支撑,或有习俗呈惯性。獬豸的生命力,借着具象的实物,也借着服饰象征和“法”的意念,得到蓬勃释放。

然而,獬豸果真具有如此强大的神力吗?人们为什么会臆造出这种神兽?



【镇墓兽也有独角 | 其实,用獬豸来镇墓,自汉代已是如此。但随着獬豸造型不断演变,出现了形象上的分化。一边被放在神道上,成为石像生;一边被更多千奇百怪的镇墓兽所吸收,依旧守在地下。下图为唐代镇墓兽,它的独角清晰可见。摄影/李雪梅】


质疑的声音在獬豸流行的东汉已经出现。时人王充在《论衡·是应》中对传说中可以辨别奸佞的神草屈轶和神兽獬豸充满了怀疑。所谓“狱讼有是非,人情有曲直,何不并令屈轶指其非而不直者,必苦心听讼,三人断狱乎?”——既然有神草就够了,还要人干嘛?盲目崇尚獬豸,也是同样的道理,意在驳斥汉儒虚构或增饰瑞应的厚古薄今之论。

在光绪三十一年(1905年)刊印的《钦定书经图说》中,“皋陶明刑图”上的獬豸又复到初始的形象——独角羊,较之展陈于博物馆中的汉代独角兽,更加精细、写实、具象,同时对有关獬豸的神异传说,开始理性审视:

此说虽近疑似,然足见古代慎重疑狱之意。后世帝王于凡职司司纠核之官,或以獬豸为冠,或以为服章,亦谓人心枉直,兽且能辨之,所以示警之意,微矣。

 

【官员身份的象征 | 正因为獬豸的特殊神力,后人就将“法”的理念凝聚在它的身上,并化作一种纹样装饰在服饰上。獬豸,俨然便是法官的代名词了。图为明代房可状夫人坐像(摄影/佩然),藏于青州博物馆。房可状曾担任御史、监察御史等官职,因此其夫人的服饰上,也标配了獬豸图案。旁边的是獬豸冠,是古代执法官吏头戴的帽子(绘画/花花酱)。】

 

无论质疑还是推崇,有关独角兽的建构,还远远没有终结。独角兽正步入一次新的“创造”期。历经2000余年“层累地”构造,獬豸明辨事非、辨别曲直的功能早已深入人心,但其形象反而越来越复杂,甚至与“触不直者,去之”的基本功能,相去甚远。

综观国内著名政法大学中的獬豸雕像,除短角冲天、双目圆瞪、肢体健壮、脚爪锋利、凶猛威武等共性外,个性也颇为突出:或仰天长啸(西南政法大学渝北校区獬豸),或颔首前冲(西北政法大学獬豸);或胸腹前突、獠牙外露(中南财经政法大学獬豸);或扭首顾盼、高声呼唤(中国政法大学昌平图书馆獬豸);或蹲守一处,嘻笑怒骂(华东政法大学松江校区獬豸)……

对比古今,汉代对独角兽形象的建构,是成功的。獬豸之所以能成为“辨别曲直”“触不直者,去之”的神兽,其实不在于形象怪异、张牙舞爪的表面功夫。失去独角利器、毫无顶触之功的獬豸,就是缺乏生命力的一种摆设。而明清以后乃至当代对獬豸形象的塑造,过分强调“神兽”样貌而忽略“独角”的特异功能,实际是丧失了根本。

作为中国传统法制文明重要象征的獬豸,理当集敏锐、力量、正直、质朴于一身。就当代獬豸塑造而言,西北政法大学的创作尤值得称赞。它根基于传统,又赋予传统以新的活力。那里,也是汉代独角兽最流行的地方。

 

—— 转自《中华遗产》2018年6月号

分享到:
友情链接:

版权所有:中国政法大学 京公网安备:110402430029

学校邮箱:cupl@cupl.edu.cn 地址:北京市昌平区府学路27号

关注我们